他沉吟许久:“我没想过这些。阿龙,我们现在都是成年人了。成年人的世界里,对错好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。我只知道,她永远是我妈。从小到大,她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。她意外去世,我难以接受。就这些。”
陈龙安不大能理解。他父母健在,他与父母吵吵闹闹,少时恨不得每天都离家出走,因未患难,所以很难拥有珍惜之情。
何家树又说起一件往事:“我读大学后,我们搬到潮大附近住。那天,有个房客给她打电话,我看她在厨房忙就帮她接了。她知道后,竟然跟我发脾气,好像是我偷窥了她的隐私。”
“不就接了个电话?阿姨干吗生气?”
“我当时也不理解,觉得她在无理取闹,很快不了了之。直到她去世,我从警察手里拿到她的手机,看见通话记录里全是红色的未接来电,是林俊荣打的。她出车祸的时候,还在打电话,也是林俊荣打的。”顿了一下,何家树陈述事实,“车祸的地点就在离潮大最近的路口,她着急来学校找我。林俊荣当时也在潮大。”
陈龙安惊讶得合不拢嘴,很快拼凑出了前因后果,大叫道:“他一直在骚扰你妈?”
何家树笑得更苦涩了,同时非常懊悔:“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智挺成熟的,有时候还有一种我在照顾我妈的感觉,但我就是个笑话。她到底是我妈,我是她的孩子。”
后面的话,他说不出口。所以他怎么可能怪妈妈呢?是他没保护好妈妈。
人当然可以有软肋,但以何家树现在的境地来说,他不能有。
最近一周,他和小浩一起度过,快乐像是偷来的。
他之所以选择空旷无人的沿河公路,也是考虑到视野开阔。
他在小浩看不到的地方四处打量,随时警惕有人出现,也因此第一时间发现了小浩的同学。
有时候,他真觉得自己像在做贼。
陈龙安尝试帮他出主意:“没报警吗?”
“报过,没用。他一没动手,二没跟踪……他就像苍蝇一样黏着你。你懂那种感觉吗?有句话说‘宁惹君子,勿惹小人’,我算是体会到了。”
陈龙安气得握拳:“别让我碰上这孙子,否则必定揍他一顿。”
当愁绪泛滥成灾的时候,何家树其实并不怎么能喝得下酒,抿了一口便放下了,转而掏出一支烟,却拈在指间,迟迟没有点燃:“你上周问我,是不是为小浩回来的。我倒是也想,但身后跟着条尾巴。我说那些话刺激他,坚决与他划清界限,就是不想牵连他,所以我只能说,我是为他留下的。”
打火机被按亮,何家树闻声看过去,陈龙安已经自己点上了烟,愤愤不平似的吸上一大口,呛得直咳,有些狼狈。
何家树忍俊不禁,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:“我做过最坏的打算——跟他鱼死网破。”
发现陈龙安瞪大眼珠看了过来,他立即掉转话锋,“但那是下下策,还没到那个地步。他就是想要钱,但我都给了小浩,他找我也没用。”
“可这里面不只有何家的,你好歹给自己留点。”陈龙安替他着想。
“饿不死。吃不上饭的话,不是还有你吗?何况我和小浩之间,不用计较那么多。”
陈龙安怔怔地盯着他,总觉得他不过是看起来云淡风轻的样子,心里背负的绝对不比何家子孙承担的少。
明明他十来岁时,最爱笑,张扬又骄傲,还不失幽默。
八年的时光过去,他陈龙安还站在原地,毫无变化,永葆天真,何家树已经经历了那么多事,被迫蜕掉一层皮了。
酒水下肚,陈龙安感性起来,自认为是因为盯着何家树太久了,于是开始频繁眨眼,找借口起身:“唉,今晚风怎么这么大?吹得我眼睛疼。不行了,头也晕,我先上楼睡了。你困不困?”
何家树假装被他骗到,淡笑搭腔:“我抽支烟就上去,你先洗漱好了。”
“行!”
“阿龙。”
“还有什么事啊,少爷?”
“这些事别让小浩知道,他面临的压力已经够大了。”
“放心,我知道分寸。”陈龙安会心一笑,连忙走了。
至于何家树,他靠在椅子上,感受着静风,点燃一支烟,却迟迟没有吸,一直在出神。
傍晚在沿河公路旁发生的事情浮上脑海,他下意识回避,站在树后,看着弟弟一个人应付同学,那瞬间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他的潜意识里一直觉得,应该由他来保护弟弟,可他现在算什么呢?他不想被村里人认出来,也不能被认出来,那将面临着很大的麻烦。
他有时难免会在心里问自己,他的留下是正确的吗?更何况还有……
算了,何家树果断遏制住纷乱的想法,蓦地,他掏出手机,反复端详最后的那两条短信,自嘲一笑,低喃道:“这小鬼,自己的烦恼还没处理好,担心我做什么?”
唯有蝉鸣作答。他也听不明白,只觉得吵闹,干脆掏出口袋里的iPod,戴好耳机,按下播放键,听灯火继续闪耀余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