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间大多数人头脑简单却喜爱妄下结论。
譬如此刻,本书作者写下“世间大多数人头脑简单却喜爱妄下结论”这句话时,其实亦是如此。
我们以“好”和“坏”这两个简单的字眼来评判复杂的人性,而后沾沾自喜,以为自己颇具慧眼。
可我们并不知道,“好人”是如何爬进白昼,“坏人”又是为何身陷黑夜。
人活着,心头总会吊着些旧事。
那些旧事沤在你的心口处,吐不出来,吞不下去。
就像当年,在那座被一整个冬天的狂风暴雪蹂躏的敦煌城内,便发生了一些如今提及仍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。
*
那几年不知中了什么邪,罕见的天灾一个赶着一个,车轱辘似的往人们脆弱的身体上碾。
倒春寒、风沙、干旱、颗粒无收……所有这一切让黎民百姓面上涂满恐惧颜色。
可这些都不是最坏的,直到那年秋末冬初的时候,人们发现,最坏的景况终于来了。
刚入冬就天降暴雪,三天三夜连口气都不带喘。连续的暴雪将敦煌彻底围成了一座孤岛。
生逢乱世,农人百姓原本就是提心吊胆过日子。所幸河西水草丰美,许多人家养着牛羊,故而此前虽连年歉收,但众人都觉得能扛过去——没有谷粟就宰些牛羊顶饥。
哪知屋漏偏逢连阴雨,养牲畜的人家发现,原本好端端的牛羊突然莫名其妙全身溃烂,皮毛连着血肉一块块往下掉,硬是把自己掉成一摊臭肉。
——是畜疫,冬天最是疫病猖獗的时节。
众人见了这状况心里都开始发毛,但饥饿让人胆大,烂死的羊也是肉啊。
有人将烂肉拿回家烹食,头天没事,第二天也没事,乡闾中人都松了口气,正要有样学样时,可怖的事情又发生了。
从第三天开始,那些吃了烂肉的人就如同烂掉的牛羊一样,全身皮肤溃烂,血淋淋的肉一块块往下掉,仿佛受了千刀万剐之刑一般,赫然变成个活生生的血人,直到血流干那刻才终于咽气。
这下再也没人敢吃那些死掉的牛羊。
人们一脸麻木地站在生与死的悬崖边,只要再向外挪上一点点,死亡的血盆大口就会将生命嚼得稀烂。
*
在今冬第六场暴雪来临的时候,饿得双眼凹陷、皮贴骨头的人们,选择了古往今来千百次饥馑荒年总会被选择的续命之策——易子而食。
张家的娃子昨儿饿死了,可以马上换……
李家的娃子快没了,哪家想换……
赵家的娃子太多,想把最小的换了……
这些消息像阴暗又诡秘的毒蛇,吐着信子,在贫苦百姓之间“嘶嘶”游走。
人人皆知,就算吃了旁人家的孩子,也不过苟延残喘罢了。可人人都想活着,残喘又如何呢?也许喘着喘着,喘到这一路冰雪全都融化,凉王就会派人从酒泉送粮来了。
易子而食,对于有些爷娘来说,是实打实的人间惨剧,可对于有些人来说,却实在求之不得。
孙老三便是求之不得的其中一人,他早就看自己女儿不顺眼了。
孙家在敦煌属于农籍,城外有几亩田地,城内有个宅子。家中仨儿子,孙老三是老幺,自小被爷娘偏疼,养出了一副好吃懒做、酗酒赌钱的恶习。
这样的人,敦煌城是没有哪个好人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他的。可孙老三却一点儿不愁,原因无他,没有本地姑娘,有外来的啊!
彼时胡马入侵、山河涂炭,大批流民从关中逃向河西,而玉门关外的那些西域小国,许多百姓又因生存环境恶劣,拖家带口往东跑,东西两路人马最终在敦煌这块宝地“汇聚一堂”。
逃难来的流民越来越多,想活下去,就得在当地落个根。女人落根的方法往往便是嫁给当地男人。
于是,孙老三顺利娶到了一个容貌出众的逃难女人。
他爱那女人吗?
爱?那是什么狗屁玩意儿,孙老三嗤之以鼻。
女人是从鄯善来的胡姬,眉眼生得十分标致。孙老三一眼便相中了她那身皮肉,遂用一块瘠田并十头瘦羊为价码,从她娘家人那儿换了她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