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红纱现下没心情管什么将来以后,她惦记着失魂落魄的云识敏,于是冲少年随便点了点头,便踉跄着继续去追云识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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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得水和刘小狗已经拿了马胶回来,正蹲在一边帮着云识敏调配胶结剂。
壁画的颜料是不能直接涂上墙的,要先用鹿胶、马胶、鱼胶这些动物身上提炼出的胶脂来调和,颜料靠着胶结剂的作用,可以更加稳定地附着在地仗层上,形成光亮色泽,历久不落。(注释1)
但胶结剂的使用很有讲究,不能多也不能少。用少了,壁画颜色容易剥落;用多了则画面发乌,不够明丽。
胶结剂还可使不同的颜料混色,产生新的颜色。至于新的颜色光泽如何,亮度如何,是否适合壁画绘制,这些都是非常有经验的师父才能掌握的。
云安并没急着走,她盘腿坐在石窟的地上,静静看着面前师徒三人忙活计。
不知为何,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了十几年前的那段旧事。
没错,她就是当年那个名叫孙红纱的女孩,孙老三的亲生女儿,大饥疫那年被当成一头羊交换给了云识敏。
云识敏最终没能下得去手宰掉这头羊,于是孙红纱活了下来;可云识敏的亲女儿——真正的云安,却永远离开了这人间。
后来,云识敏干脆收养了孙红纱,将她当作自己女儿,甚至还给她改了跟自己死去的亲女儿一模一样的名字——孙红纱直接顶了云安的身份,连去里魁那里改户籍的麻烦都免了。
夜深人静的时候,孙红纱常常会想,云识敏为何要给自己改名叫云安?
这算不算是一种惩罚?
惩罚他自己,也惩罚她。
让他们用一辈子牢牢记着,当年有个名叫云安的苦命女孩,死在了大饥疫的敦煌城。
就算是惩罚吧,但孙红纱觉得,这样也没什么不好。
她早就懂事了,知道亲生父亲厌恨自己,恨自己多余、没用,还不肯屈服。所以,能跟孙老三断了关系,这对她来讲是好事。
但“红纱”这个名字……她其实有些舍不得。
这名字是她那个从鄯善来的母亲为她取的。
那个鄯善女人很喜欢红色的觳纱,也时常跟云安说起她的故园鄯善,说那里其实还有另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——楼兰。
女人说,楼兰姑娘们都喜欢长长的红纱,可以戴在发上做饰物,也可以披在身上做衣衫。
风一吹,红纱便扬起,无垠大漠衬着轻盈红纱,漂亮极了。
可是……那个漂亮的鄯善女人早就死了。
算起来,应该是在孙红纱六七岁那年。
里闾间传的闲话是说孙家的胡姬嫌农活太苦太累,吃不了这份苦遂投井自杀。
——漂亮女人哪个不想用皮相换舒服日子,都是吃不了苦的。
这是千百年来对漂亮女人一成不变的谣言。
可事实上,女人是因为实在受不了孙老三的折辱打骂才投井的。
那天就和往常一样,孙老三因为赌钱输了,回到家又把她打得头破血流。女人擦了一把顺着额角淌下的血,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人间。
投井的时候,她原本想把女儿也带走,但一看到孙红纱的眼睛,又立刻放弃了这念头。
那样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,那样美,那里面装着的该是青云和雪山,而不是一口荒井。
鄯善女人死了。
云安也死了。
孙红纱……你要拼尽全力,哪怕遍身都是噩梦,心上百孔千疮,也一定要活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