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章
此地远离喧嚣,离镇上也有些脚程,村中仅有数十户人家,难免会有些砍树填沟、搬挪杀畜的杂事,但凡谁家有个两难三灾的,只需吆喝一声,村民们都是相互帮衬着的。
尤其丁叔是个热心肠,身上自带几分侠者气度,不怕苦也不怕累,有什么事总是第一个上,哪怕是犯病疯着的时候,也从不伤人。
就是不说话时有点凶。
这日丁叔刚从里正家忙完,随后就回了家,踏入院门时脸上都挂着笑,“薇娘,明日去扈家孙女满月,喊我们去吃酒哩,有你最爱吃的梅干菜扣肉,掌勺的大厨都是从县里请来的……”
丁叔絮絮叨叨说了这么一通,却未见有人回应,这才扭脸,望向伫立在窗前的俞泽,疑惑问道,“薇娘人呢?”
“出去了,说要透透气。”
俞泽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怒。
丁叔不疑有他,嘴上数落起来,“这孩子也是,眼看就要下雨却还要往外跑,真真是成了亲也不让人省心。”
其实薇娘这么大个人了,又不是三两岁的孩子,下雨了自然晓得回家……可丁叔终究放心不下。
近来世道乱,事端也多,如她这般的小娘子最招人眼,那刘瘪三近来是消停了,可万一又碰上另个居心不良的如何是好?
“你也实在是个不体恤人的,也不知拿把伞去寻寻她……”
丁叔原想支使俞泽出去找人,可又觉得如此不妥,立即摆了摆手,“罢了罢了,你重伤初愈,还是在屋里好好待着,若是受风淋雨着凉了,薇娘免不得又要着急上火。”
“咳,郎君如此这般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,我家薇娘总不能单同你这张脸过一辈子吧?也就是她认定了你,否则我才不放心她嫁给你这么个不知根底的,总之你今后可得好好待她,莫要辜负她待你的这片心……”
风刮得有点凉,丁叔顺手给自己披了件外衫,嘴中念叨他几句,伸出布满老茧的指尖,由门后抄起把油纸伞,“我这就去将她寻回来,你也快去加件衣裳,药在灶上温着,你待会儿记得喝,养好身子才能给我生个胖孙孙……”
丁叔已然年老,人也不再挺拔,可脊背还倔强挺着,迈步时有些缓慢,却也很坚实有力,迎风走出院中,有种久经沧桑的韧劲儿。
“薇娘……薇娘…”
呼啸的狂风,如同只无形的大手,将丁叔关切的呼唤揉碎扯散,飘散在茫茫天际。
丁叔将薇娘平日里经常去的地方都寻了遍,可田间地头、溪边林间都没寻到人,又想着她或是想要趁暴雨前将山上莓果采了……于是便顺着斜径深入山林。
丁叔此时已有些体力不济,只扶着膝盖,佝偻着脊背大口喘气,鬓边沁出些微汗,却还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,扯着脖子喊着“薇娘”。
此时。
林中传来树枝轻微折断的“咔嚓”声,清脆且短促。
丁叔立即警觉望去,大喝一声“谁?谁在那儿!”
他抽出腰后的镰刀,眸光如烁,小心翼翼着向前,此时脚底忽传来钢铁咬合的“咔嗒”声,丁叔只觉脚踝处传来阵剧痛,身体瞬间失去平衡,重重跌落,头磕在石上,直接昏了过去。
——
竹林小院。
“……莫要杀我!我知…我知他往哪儿去了……”
丁翠薇浑身哆嗦着站在遍地狼藉中,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,略带些讨好和谄媚,小心翼翼弱声道,“……大人,他是我挚爱亲朋,我这实属大义灭亲…值不值当…再多给些赏银?”
果然是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。
还以为此女是个多忠贞不渝的呢,结果扭头就将夫君给卖了。
衙役们的脸上,多多少少都显露出些鄙夷之色。
领头的那个显然没什么耐心,沉着脸粗声粗气道,“也就是探花郎特意交代过要关照你,再加上看在你素日安分守己的份上,现下才没有将你这要犯家眷一起捉拿归案,你还有脸想多要些赏银?多赏你几十大板你要不要?”
听衙役这话的意思,便知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。
丁翠薇暗暗松了口气,那股见风使舵的灵泛劲儿起来了,只能眼中噙泪,极力撇清着与俞泽的干系。
“天菩萨!什么家眷?我同他实在没有丝毫关联!”
“我吃亏就吃亏在太过心善!当初是看他快要死了,我这才将人捡回来给他养伤,说起来这算得上行善积德吧?若晓得他或有可能同什么谋逆扯上关系,那就算让他死上一百次,我也是万万不敢搭救的。”
丁翠薇俨然是副飞来横祸的样子,她哭着埋冤一通,略带着几分真情实意,“这个天杀的,先前甜言蜜语哄骗着我给他养伤,现下伤好了,立马就想要一脚踹开我,日日要闹着同我和离,还带来这些无妄之灾,这不就是东郭先生与蛇么?我实则也是个遭他蒙蔽的受害者!”
她掀起泪眼,抬手指向远方的山脉。
“他方才远远望见你们,二话不说就往牛头山的方向跑,你们务必要抓住他,如此才能解我心头之恨!”
原来还有这番内情在里头。
或许是因为她那双早就肿了老高的眼睛,衙役们当下就信了,望向她的眸光中带了几分可怜的意味,只例行公事道了声,“如若有假,死罪难免!”
然后就后脚步匆匆,直接冲往牛头上的方向拿人去了。
眼见那些衙役如潮水般退去,丁翠薇脑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弓弦,瞬间松懈下来,整个人没了骨头般跌坐在地。
贼来如梳,兵来如篦,那些衙役也不管找没找到人,不分青红皂白就翻箱倒柜打砸一通,幸好她将值钱的物件都揣在身上,否则铁定要被以“证物”的由头搜刮走。
至于俞泽……
二人本就分道扬镳,现在已是陌路人。
她已尽力而为,能否逃出生天,那要看他自己的造化。
今日发生的桩桩件件,都令人猝不及防。
“嗷呜”旺财凑过来,略带安抚似的伸头蹭蹭,她坐在地上缓了许久,直到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,才伸手抚了抚它的狗头,强撑着身体起来,将眼前乱糟糟的一切都收拾了。
雨越下越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