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话说?得简直是图穷匕见,众臣心中一阵悚然。闻禅点了?尚书仆射裴鸾、御史大夫傅映玉、刑部尚书何攸、大理寺正?韩俨四人同往含嘉殿,入内时皇帝正?在宫女服侍下喝药。他看见闻禅转过屏风,立刻心虚地向后一躲,然而中风后四肢麻痹不能动弹,他的躲闪也不过是脑袋稍微一偏,瓷勺被碰歪,一道棕褐色的药汁顺着下巴淌到了?胸口。
短短一个月,皇帝已经?病得老?态丛生,几乎与从?前判若两人。几位大臣震惊得差点忘了?拜见,裴鸾快步走向床榻,跪倒在榻前,悲声道:“臣等万分驽钝,还以为陛下只是风寒卧病,竟未料到天颜憔悴至斯!都是老?臣无用,不能为君分忧……”
他这一番声泪俱下的陈情?倒把皇帝唬住了?,含糊地说?了?几个字,裴鸾没?听?清,闻禅唤人道:“来人,扶裴相起来,给各位赐座。”
内侍给四位大臣搬了?座,少?顷副统领陈殷也到了?,数人围坐在御榻前。皇帝心觉不妙,只是舌根僵硬,说?话十分费力:“这是,做,什么?”
闻禅开门见山道:“听?说?父皇醒来第一件事是召见贤妃,儿臣想着陛下或许有大事托付,与其交予后妃,不如当着大臣的面说?清楚,以防日后平白生疑。”
她?的语气十分端庄凛然,毫无威胁之意,皇帝见事迹已败露,索性也不再?遮掩,断断续续地艰难吐字:“朕,要见,赵王……复其,太子,之位……你与众臣,辅政……”
“父皇,”闻禅温声打断了?他,“现在已经?没?有太子了?,儿臣也不想做下一个城阳长公主。”
皇帝咬牙问:“你要,干什么?”
闻禅神态依然温和恭敬,不疾不徐地说?:“陛下拿着个缥缈的太子之位当饵,总想钓一条大鱼上来,可钓上来哪一条您都不满意。事到如今,您还想再?用这招钓一条鱼,可是不会再?有任何鱼会上钩了?。”
“比起拼命地追逐鱼饵,还是做钓鱼的人更有趣,您觉得呢?”
皇帝全身都在颤抖,可是半边身体沉重?得如同巨石,无法挪动分毫,他只能用左手恨恨地捶床,仇恨地瞪着闻禅,沙哑着嗓子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吼。
裴鸾眼?珠一转,抬袖拭了?拭并不存在的眼?泪,温声劝慰道:“陛下,公主诛灭越王叛党,有大功于社稷,且自参预朝政以来,处事周全,屡有奇谋,朝野上下莫不敬服。天命所归,人心所向,顺受其正?,臣恳请陛下传位于公主,以顺天下之心、四海之望。”
傅映玉、何攸等四人皆随之起身,一齐道:“请陛下传位于公主。”
皇帝停止了?叫喊,怔怔地看着众人,又望向闻禅风平浪静、宛如描绘上去的恭谨神情?,张了?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再?也没?有回天之力,颓然向后栽靠进?软枕里,痛苦万分地闭上了?双眼?。
这就是他终于屈服了?的表示,闻禅淡声吩咐:“程玄,伺候笔墨,请裴相和傅公拟旨。”
皇帝一言不发,但这时候也用不着他多说?什么,四个文官凑在一起自然能编出一篇词华典瞻的圣旨。梁绛从?书房请来了?玉玺,何攸将写好的明黄卷轴摊开在皇帝面前,礼数俱全地道:“请陛下过目。”
皇帝一瞥,看见其上“太上皇”的字眼?,不由得一阵心冷,不知从?哪攒出的力气,冲闻禅厉声训斥:“禅师说?,你年寿不永,活不过,三十岁!帝王寿促,乃是,不祥之兆,日后,江山生乱,正?为汝故!”
这诅咒简直是诛心之言,连韩俨都微微色变,闻禅示意何攸给圣旨加盖玉玺,十分坦然地答道:“父皇只有在这个时候,才终于想起了?江山社稷,就别?说?得好像有多么在乎它一样了?吧?”
皇帝气竭:“你!”
“儿臣一路走到今天,就是为了?拨乱反正?。”闻禅立于床前俯视着他,背后五名臣子垂手肃立,俨然如拱卫之状。她?心平气和地对皇帝道:“所以您一定要好生保重?身体,静待来日。等我与命数见分晓的那一日,还望父皇亲眼?为我见证。”
延寿十八年,七月初一,皇帝下诏传位于持明公主闻禅,退称太上皇,仍居于含嘉殿,不再?预闻国事。次日,闻禅即位,七日改元正?纪,赦天下。
七月二十日,前线大军传回捷报,裴如凇以离间计瓦解呼克延三部联盟,说?服风羯、震海二部首领退兵,林宪、顾品川率大军围剿月奴部,斩首大将穆温,俘虏月奴部众近万人,一举收复固州。
穆温的头颅被快马加鞭送回了?兆京。原本女皇不想亲眼?看到这种血淋淋的战利品,但负责传首入京的黑衣甲士当着一众官员拉下了?挡脸的面罩,一盏茶的工夫后,他立刻得到了?陛下亲自接见的荣耀。
清凉殿里静谧无声,窗下凤尾竹绿荫森森,不时有微风拂起冰山的冷烟,他在内侍指引下走入宫殿,看到窗前长榻上临风静坐的身影,恍惚间竟然有种回到了?旧日府邸的熟悉感?。
他在固州时设想过很?多种归来重?逢的场面,想象中的自己欢欣雀跃地冲过去紧紧拥抱住她?,就像从?前那样毫无顾虑地对着她?撒娇,浓情?蜜意肆意缠绵,可以从?她?那里讨得到很?多很?多的宠爱纵容。
毕竟他们经?历了?两世纠缠牵绊,二十载夫妻结缡,足以超脱一切身份地位的桎梏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