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姐径直看我,声音如石:“读书。”光线越发明亮,如同为她的脸画上柔光,如梦似幻。
我的心,也如坠入梦境般懵懂。
读书?读什么书?谁读书?去哪儿读?……无数个问题如炸开窝的马蜂般冲进我的脑海,嘈杂无序的振翅声搅扰所有心弦,封固一切遐思,将我钉在原地、从古至今也未改变过的天光之下,将我抽空。
我听见阿姐的声音嗡嗡地传来,说着她的展望。她做竹编能攒些钱,等药材种下去收上来也能挣不少,还有些鸡零狗碎的营生,也是份补贴。她知道我想读书,我也能读好。她想过了,等她攒够了钱,她就找个赶集的时候送我走。我可以带着钱,去县城,或者干脆
去市里,我成绩好,肯吃苦,天大地大,总有学校会要我。
我仿佛置身于一面大鼓中,分明阿姐就在我眼前,我却看不清她,听不清她,她的一切都与我相隔一层崩得极紧的鼓皮,鼓面上的每一次敲击,都传到了我的脑中。过于震撼,因而过于沉闷。
“可是,”我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清了,不知道仅凭记忆的声带震动是否真的能发声,“可是你呢?”
“可是你怎么办呢?”
“我?”阿姐的话里有笑意,盈盈的,如水波,“等你找到地方,给我写封信吧。”
“不!不!”我像个坠入冰洞的孩子,竭力伸长自己完全僵硬了的双臂,岌岌可危地违逆下坠和严寒,毫不吝啬地舍掉所有的自尊和矜持,只为了那一束从头顶深厚冰层中射入的一束光,哪怕黯淡,哪怕转瞬,那毕竟是光啊!
我怎能丢下她呢?
我胡乱地抓住她的手,语无伦次:“不,不行,我不能,你不能,我们一起走,好吗?我们一起走!你别丢下我,我不要你丢下我!”
阿姐似乎是慌了,又或是此刻的我将自己内心的恐慌无限放大,以至于将其假想为传染病般的存在,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了她的身上。
我哭了,却不再是号啕大哭,而是将整个脑袋埋进阿姐胸前的衣料里,颤抖着,低声地啜泣。
砰!
仍是一声巨响,难以忍受的巨响切断了我的情绪。或许它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响亮,只是因为我恨透了造成它的那个人,因而放大了一切。
“这是在搞什么?”模糊的世界因他的一句话而重获清晰,我从未用如此毫无保留的仇恨目光看他,几乎想要冲上去,在他的身上刺出数个血淋淋的窟窿。
都是因为他!如果不是他,如果不是他阻拦,我和阿姐都不会被困在这里!如果他死了该多好,如果他从来没存在过该多好!
“没什么,”阿姐挡在了我的身前,用她并不宽厚的肩掩盖我过度外放的恨,“她被竹子扎了手,我在帮她处理。”
“哦。”他没怀疑,脚步声渐渐远去。
忽然,脚步停了,他的声音再度响起:“厨房左边柜子里有药膏,给她涂点,管用。”
“嗯,知道了,我去拿。”阿姐滴水不漏地应答,目送他走进房间。
房门嘎吱合上,阿姐转过身,我迫不及待地拉住她的手,用力攥紧:“阿姐,我不想一个人走,你跟我一起,好不好?”
“嘘。”阿姐没有应我,只将手指竖在唇上,然后轻轻擦去我的泪,“别哭了,他在里面呢,别让他看出来。”
我止不住哭泣。她一边擦,我的眼眶里一边涌出更多。
我没有对某件事如此执着过,因为失望过太多遍,渴望的没有一件如愿。
但这次,我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执拗,我不肯放开阿姐,我决不能放开她!
我已经失去了妈妈,我不想再失去阿姐。
阿姐只是叹气,深深地长叹。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机会让给我。她身强体壮,去城里打工也能挣上不少,足够她独立生活。
难道她就当真甘愿在这儿蹉跎一辈子吗?
可不论我如何问,她还是什么也没回答。她只让我先回房,她的竹编没做完,要赶不上单子了。
我想不明白,如何也不明白。
-2008年12月12日-
在路上遇到表姐,她是舅公的孙女,平常住在镇上,是全村唯一一个考上县里中学的人。不,除我以外唯一一个。
我问她学校好吗,她皱着眉说:“一点都不好,作业多死了!”
我心中迅速升起一个盘算,试探道:“我可以帮你做。”
“你?”她歪头看我,“你不是没上学了吗?”
“试试看呗,”我死皮赖脸道,“万一我真会呢?”
她将信将疑地带我去她家,把一张数学试卷递给我。我很快在草稿纸上写完了所有答案,告诉她自己再抄一遍就行。她看得目瞪口呆,然后默默把语文和英语也递给我。